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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难想象,从未接触过的宣纸,竟能如此牵动我的情思。
皖南山水间,秋色迷离中,在“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伦送我情”的那泓水边,我结识了宣纸。于是,我进入她的世界,她融汇于我的梦中。
一袭蓝底白花,两袖乌溪清芬。披着江南的和风,甩着楚女的纤手,斜挂吴越印记的斗篷,她从盛唐的皖山徽水、丹霞薄暮中款款走来,如自身般轻盈飘逸……不是我非要把她想象成什么,而是想起宣纸,脑际就闪现这个画面。
在青弋江畔、乌溪水边,小岭檀林、沙土稻田,我试图捕捉她的身影,寻觅她的踪迹,素描她的容颜,理清“她和他”的关系,把故事还原到那过往的历史时空。
其实,我所追寻的答案已经明了。她的出现,何以为世界***的中国书画承载起***的齐天书案,为中国***的狂草书法、泼墨山水铺排开***的无际画廊,那已经不再重要。重要的是,宣纸原本就是为中国书画而生。没有前者就没有后者的汪洋恣肆,没有后者就没有前者的独步辉煌。这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“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”把她们双双列入、一体对待就看得出来。
这样的绝配天下无双,如此的设计唯有天成!
宣纸因其“质地绵韧、光而不滑、洁白稠密、纹理纯净、搓折无损、不蛀不腐、润墨性强、韵感万变”的独特禀赋,成为古往今来中国书画家们的最爱,这是不争的事实。
你看,铺开宣纸,勾勒、上墨、补笔;点色、墨破色或者色破墨、泼墨;焦墨宿墨理层次,铺水亮墨提精神……不大功夫,一幅典型的山水画便在国画大师的案头山隐水动,云行鸟藏。其中的墨分五色,洇随意至,虚实浓淡,氤氲自生,实在妙不可言。
这就是宣纸国画,也只能是宣纸国画!当然,行书狂草、古隶大篆之于宣纸更是生死绝配,命运搭档,不可能由其它什么纸张替代。
再打量宣纸本身,从她出生、成长、成名、走红,每一个节点都显现浓淡相宜的典雅,每一个转身都迸发无色无艳的华丽,掩饰不住一种质朴的美,绵柔的韧,清越的秀,成熟的韵,内敛的慧,持守的醇!
难怪郭沫若对她不吝褒词:“宣纸是中国劳动人民所发明的艺术创作,中国的书法和绘画离了他便无从表达艺术的妙味。”国画大师刘海粟更是赞誉有加:“纸寿千年,墨韵万变。”
艺术的妙味,妙味的艺术。千年纸寿,万变墨韵。能入泰斗大师的法眼,能启风流文豪的金口,宣纸的奇妙可见一斑。要说宣纸的妙味,首先在破蛹成蝶的过程。
显然是沾了黄山、九华山的秀气,得了巢湖、太平湖的灵气,泾县宣纸一出生就美妙可人,不同凡响。虽然诞生在遥远唐代,成长于偏僻泾县,经历了上千年岁月,但对于独占天时地利、绝活秘笈的宣纸来说,依然花信尚存,青春不衰。
地理地质、纬度湿度的恰到好处,使泾县乌溪当地的青檀树皮和沙田稻草,纤维柔韧绵密,质地纯正,远远优于他地。这恰恰是宣纸必需的、独特的制浆材料。而当地的两股山泉——一股偏碱、一股偏酸,为宣纸制浆时需要偏碱、捞纸时依赖弱酸的用水要求提供了恰到好处的保障。移作他地,无此水源,换在他乡,无此便当。事情就这么奇妙!
那天,在乌溪秋染多彩的山中,几座白雪皑皑的山岭突然撞入眼帘,犹如钻石镶嵌于翡翠斑斓之中,异常亮丽,格外醒目。行至近前才弄明白,这是宣纸的燎皮、燎草摊晒基地之一。
从原料开始,选、捡、蒸、煮、沤、浸、扯、晒,清除青檀树皮、沙田稻草的无用杂质,存留纤维精华,在这样的摊晒基地至少一年的不停翻覆,风吹日晒,雨淋雪冻,自然漂白,再经过蒸煮、碓捣、切碎、踩洗、过滤、打浆,然后再经搅拌、加药的调浆,经过工人用帘床、纸帘节奏适度的捞滤,悉心呵护的烤晒,剪裁果决的修边,缜密细致的封包,便成了成品宣纸。
成品宣纸看似单调,其实精彩纷呈。按加工方法分为原纸和加工纸;按纸张洇墨程度分为生宣、半熟宣和熟宣;按原料配比分为棉料、净皮、特种净皮;规格按大小有四尺、五尺、六尺、尺八屏、七尺金榜、八尺匹、丈二、丈六、二丈、三丈三;按丝路有单丝路、双丝路、罗纹、龟纹等。对生宣进行特种技术再加工,便成了蜡宣、矾宣、色宣、色矾宣等多样熟宣。若书法、写意宜用生宣,工笔作画宜用熟宣……
破蛹成蝶的整个工艺非常耐读耐看,妙趣横生。全程古法,不事添加;完全手工,不借机械。尽显一种古朴劳作,原始生产的画面感,漫溢一种不同工具声部搭配、节奏有板有眼的音乐感,一种亲手制作稀世珍品、共同打造传统经典的成就感,沁润一种相互独立又分工合作、上下搭配又自然流畅的程序美,一种肢体动作有张有弛、协调舒展的优雅美,一种当下难得一见的悠闲从容、步调不紧不慢的散淡美。
这情景很可能就开始于那久远的过去。那时坊东置坊,供奉蔡伦;开坑立槽,祭祀孔丹。匠人制纸,宛若祭拜神明,诚惶诚恐;犹如敬立图腾,饱含虔诚。每一工序都认真执着,尽心竭力。
这应该就是宣纸工人工匠精神的传承、宣纸业者百年老店的传统延续吧。在宣纸工坊,我看到,师傅们捞纸的步幅,抬腿投足,进退有据,难少半跬;晒纸的姿势,舒展洒脱,错落有致,不多一刷。匠人之于宣纸,犹如德人制车、瑞人造表、仁怀酿酒、宜兴烧陶,循规蹈矩,精益求精,不敢有丝毫懈怠,半点偷工。于是有了宣纸传至当今,一直不改质朴的脾性,稳固的品质。
在晒纸车间,我对一位光着脊梁、穿着裤衩儿的刷纸工人说:“小伙子,你知道吗?你是在用你这把刷子打磨人类的瑰宝,在用你的劳动创造绘画的艺术,用你的汗水书写文化的历史。”
他用臂腕杠了杠额头的汗珠,笑了笑:“哪有那么高的境界!我只知道咱得造好每一张宣纸,不能让传统手艺丢了,要对得起那些写字儿画画儿的。”
也许,这位身材瘦朗、技术娴熟的刷纸师傅,无意间道出了宣纸别样的妙味:人与纸、纸与史之间的微妙关系,精彩互动。